我懷里抱著厚厚的企劃案,坐在出租車后座,看著窗外的風景。
B城事實上比A城大不了多少。
繁華的街道,林立的高樓,陽光透過玻璃從四面八方爬上我的皮膚。我的心情本該像這六月的天一樣燦爛,可是我無論如何去努力,都笑不起來。
年輕并不一定是好東西。
昔日我撐著年輕的陽傘,一味追求自由自在,大把時間用在紀念和嗟嘆。
我或許有些固執(zhí),堅持我行我素,不懂得脆弱,不懂得向生活低一低頭,總是被那些泛濫的規(guī)則傷到心神疲憊。
在B城生活了五年,卻仿佛剛剛成長起來。這些年,遭遇過前所未有的失望,依舊看不到希望。
越往后,越不敢思考以后。
我將要去見的,是經(jīng)過上頭一輪又一輪篩選,最沒有意向與我們簽約的客戶。如果談不成,只能收拾包袱走人。
路上,有個大學同學打來電話,邀請我參加一個小型的聚會。
有多?。课覇?。
十五、六個人。對方說。
我說不去。
對方也沒有勉強我。剛打算掛掉,那邊突然說了句,對了,你能聯(lián)系到許念嗎?
我的心像被一雙手緊緊揪住,一條舊的深的傷口從那里開始皸裂。白霜沿著疤痕一點點凝聚,一直蔓延到我的嘴我的眼。
都是僵冷的。
許念。
九年前,他在我平淡的生命里毫無預兆地出現(xiàn)。
如今,他的一顰一笑已漸行漸遠。
五年了。這個名字,這兩個字,如今提及,恍若隔世。
電話里喂了兩聲,掛斷了。
我想起畢業(yè)前的那個冬天,在學校最后一次見到許念。
他用一種冷峻卻溫柔的眼神看著我,那種欲言又止致使我也張了張口,倒感覺無從說起,一旦開口便有一腔委屈。
許念,許念。許我一日,無以為念。
我愛許念,愛到心甘情愿,低眉順眼。
可不知是誰說過,男人像獵人,喜歡去問自己的獵物,你服不服我。而女人卻是天生的獵物,反過來問獵人,你要不要我。
我不想讓許念把我當做一個平淡無奇的獵物,充滿不安和挑釁,充滿恐懼和猜忌。
所以我決定什么都不問。我知道得到這個答案的代價可能會很昂貴。如果,情人做不了愛人,就只能做陌生人。那樣我勢必會更心痛。
路人稀少,天寒地凍,我們就在路邊沉默站著相視了一刻鐘。
末了,我指指他的衣袋說,你電話響。然后逃跑般地走掉。
一畢業(yè),我就來了B城,與許念斷了音訊。我一個人跑到新的城市,努力工作打造新生活。但出于某種僅存的期待,我把電話號碼保留下來。
有些事情不是避開就可以解決,時間也無法抹滅。
我不甘心散。
是我貪。
其實,一開始,我從來沒有想過跟許念會有交集。
金融系不乏帥哥。但許念剛進學校,就當選為學生會體育部的部長,成為無可相較的聚焦性人物。
而我就職于宣傳部,隔三差五去寫個POP,畫個LOGO。
大一寒假剛過,正值學校籃球賽季,體育部找我們出幾份海報。三月的天氣漸漸溫暖起來,每天都要寫寫畫畫的一眾人愈發(fā)懶怠。
我們睡眼惺忪地圍著許念聽他講解海報的要求和構想。他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,有一種蠱惑的力量,使我們這個海報小組從消極怠工變得充滿斗志,仿佛我們畫的籃球和球鞋就是球賽勝利的利器。
許念不說話時看起來有點冷漠寡淡,做起事情沉靜穩(wěn)重,笑起來又充滿溫情。
在活動中心,只要他過來轉轉,與我們談談,大家就覺得工作特別完滿。
大二的時候學校門口新開了一家小吃店,某星期我一連光顧三次。而其中一次碰見了許念。
同系一年多,連同那次出海報,我們好像沒單獨說過話。
見他端著一碗面,左看右看,找不到空位,我就把我的包從旁邊的座椅上拿過來。我垂著頭攪著碗里脹干的面,卻無論如何也憋不出一句,坐這吧。
他真的在我旁邊坐下了。
謝謝你,葉恩。他說。聲音好聽的就像童年的風鈴。
我室友小悠說過一句特別靠譜的話,長時間地關注一個人,結果都能發(fā)現(xiàn)是互粉。
仿佛在那一刻,我驀然回首,迎面撞上了他守候已久的目光。于是我在這片風景里走失了,從此變得聽覺衰弱,視線模糊。心底偶爾有個聲音會嚎啕大哭。
因為許念在大學似乎是有女友的。一個帶大銀圈耳環(huán)的美女常和他一起出現(xiàn)。
美女叫黎越,英文系系花。
學校分那么多院系和年級,幾乎每個角落都能選出美女。所以黎越也許不算?;?,但我總覺得整個學校沒有比她好看的女生。
通過某些圈子,黎越也認識我。又可能是因為許念??傊覀儧]有正式的見面。開始路上碰到,大家還有些拘謹,打個招呼,就各走各路。
黎越與我是不同的。
我有一些自閉,不愿意聚會交友,喜歡對人冷言冷語。而黎越熱愛扎入人堆。
美女因得到上帝的眷顧,理所當然受到特殊照顧。
黎越顴骨高,眼窩凹陷,皮膚白,眼眸色淺,精致得就像混血,本人又極其善于打扮。無論是什么樣的圈子,黎越都能很快融入集體,并且很快就可以對著一眾人,發(fā)號施令。
我聽說,許念和黎越是在一次飯局上認識的。
當時許念想買一套限量版的簽名球衣,可是搜遍網(wǎng)絡都沒有存貨。土宅的我聽了這件事也愛莫能助。
一個月不到,黎越幫他搞到了。至于怎么搞到的,眾說紛紜。黎越求了朋友割愛。黎越花了很多銀子。黎越的粉絲團出手相助。
但不管如何,滴水之恩,都得涌泉相報。這么費周章的事,八成得以身相許。
于是,在我們眼中,兩人就這么確定了關系。
相比之下,我擺明是賺到了,只憑著一碗牛肉面就誤打誤撞和許念成了飯友。
那時候多流行這個稱呼,三兩個人,隔三差五出來聚一聚,吃點東西,輕易成為朋友,又僅限于此。
見我出沒在清俊如此的許念身邊,黎越反倒開始熱情。找我吃飯逛街。
我清楚我的存在根本夠不上威脅,反而恰到好處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個陪襯。于是我都以各種理由推脫了。
許念在人前介紹黎越,總是說,這是黎越,黎明的黎,越國的越,英文系的。黎越就千嬌百媚地說,Hi~你好呀!而每每介紹我,卻是草草了事,這是葉恩。然后我接過話干笑兩聲,呵呵,請叫我小葉。
我想過,可能我同許念的關系不好一句話概括。
我們什么關系呢?也并沒有什么。飯友嗎,吃過同一家牛肉拉面。同系嗎,下了課,也順路去過圖書館。之后嗎,他也順便送我回寢室。偶爾嗎,也會發(fā)個短信降溫提示。
許念性格并不內向,但和他吃飯,倒顯得我話多起來。通常都是我把系里的奇葩八卦一通,他認真地聽,淺淺地笑,只有在我說話的內容是一個問句的時候,他才會回答。等我說累了,發(fā)現(xiàn)他為了等我,盤子里的飯菜還有一大半。
總有人不遺余力去挖掘出許念身上的閃光點并相互傳頌。例如,會彈吉他,會寫歌,會直排輪。
小悠總恨鐵不成鋼地對我說,身邊有這樣的男人不據(jù)為己有等于暴殄天物。
小悠也喜歡許念。只是因為畢業(yè)后,家里安排,是要出國的,不想玩玩就算,給彼此制造麻煩??墒欠仕涣魍馊颂铮绻液驮S念成了,至少他們還能常常見面。
沒想到我和小悠居然這么同病相憐。于是,后來我有了心事,總會第一時間找小悠傾訴。
我為什么愛為什么嘆,我又為什么哭為什么苦。
我難以啟齒無所適從的痛都可以在小悠面前一一傾訴。
雖然我知道她也救不了我,說完了,哭完了,我還得繼續(xù)疼繼續(xù)走。
大二的冬天,我和小悠坐在那家小吃店靠窗的一張桌子。我一成不變地點了一杯熱奶茶。小悠一提起許念,總是說的熱烈。許念在校慶時自彈自唱了什么歌。許念在籃球比賽時球衣是多少號,云云。
小悠突然推了我一下,跟你說話哪?
說什么了?我用吸管攪動著杯中的珍珠,一臉迷惘。
下禮拜你生日???大好的機會,真的不對他表白?也趁機看看他的意思。小悠沖我眨眨眼。
他能有什么意思?我咬著吸管,直至邊緣都落下了深深淺淺的牙印。
他還有黎越。我手撐著腦門,垂著頭,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見。
奶茶在我喉嚨里烙上傷痕,黏膩的感覺形成一個倉促的漩渦。
而其中隱藏的只有痛。
那天晚上我照樣搬了一厚疊書和小悠去了教室。案例上那些起伏的資本曲線都成了毫無意義的符號。
我的心里突然充滿了吶喊。
就性格互補這一點,我承認黎越比我要適合許念。但是我也不會否認自己的閃光點,比如外貌尚可,氣質佳。
再往深處想了想,如果讓許念知道我喜歡他,我還有沒有競爭機會?我的生活可真夠灰的了。如果再不給它加點彩色,我想我的整個青春期都像色盲一樣度過了。
當然,如果表白失敗,相戀不成,友誼破裂,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末路。
我搗搗在身旁奮戰(zhàn)GRE的小悠,在紙上畫了兩個字,幫我!
于是晚上回去,小悠幫我認真地做了一下規(guī)劃。
相見是在市區(qū)的一個咖啡廳。
小悠讓我不要提到關于任何生日、慶祝的字眼,只說這家的泰皇炒飯好吃到要起飛。她還要我叫兩杯紅酒,然后趁著夜色沉迷,緩緩道出,許念,我喜歡你。今天是我生日,所以,你不可以說,對不起。
小悠幫我想了這么多,算了這么多,可是坐下之后,我全辜負了。我的臨場發(fā)揮失常至極。我的指尖在心中輕顫著提前把那兩杯紅酒劃去。
最終簡單地點了兩盤炒飯,兩人相對無言之際,許念突然從他一直提著的紙袋里拿出一個細長的包裝盒,說,生日快樂。
我又驚又喜地拆開包裝,發(fā)現(xiàn)是一個杯子。我趁許念去洗手間之際發(fā)短信給小悠匯報戰(zhàn)況。數(shù)秒,她回,杯子等于一輩子!后面跟著無數(shù)驚嘆號。
俗是俗了點,我未飲即醉,接下來,按計劃,我們應該溫情脈脈地攀談,之后趁感情升溫,再由我道出表白的詞句。
我嬌羞地看向許念,發(fā)現(xiàn)他正用余光若有若無地打量我的臉。
當一切都仿佛那么順利,黎越的電話就那么不期然地來了。
恩,在吃飯。在XX咖啡館。許念看著我,表情伴著些許的無奈,繼而說,哦,那你過來。
我微微一怔,無數(shù)的刀子在我的心里剜過,血淋淋的感覺讓我的意識瞬間恢復了清醒。
我連忙附和,對對對,叫她來!人多熱鬧些!
許念放下電話,我已經(jīng)先一步找服務員轉臺。
我們倆人在餐廳中間站著,許念玉樹臨風,我卻強忍著眼淚轉圈圈,像一個精神病人,不停地說,怎么辦?怎么辦呢?怎么辦?
整個咖啡廳都沒有四人臺了。
沒多會,黎越已經(jīng)站到我們面前。我左手掐著自己的右手,擠出一抹笑容。
她仍然光彩奪目,枚紅色毛衣開衫之下是白底波點的齊膝連衣裙,姜黃色的小挎包,將她襯得愈發(fā)可愛。而我則愈發(fā)可憐。
我覺得咖啡廳里一半男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她身上。這時我們相鄰的兩桌同時站起來要把他們的四人臺跟我們換。
我大概永遠都學不會收放有度。
我就覺得我再也忍不下去。我放棄了金球獎,放棄了奧斯卡,我苦笑著說,我有點不舒服不然不要換臺子了黎越你還沒吃飯吧?這里的炒飯真的不錯正好你們吃,你們吃,你們吃。
我顫抖著抱著許念送我的杯子,剛轉身的時候,撞到服務生。我倉皇到?jīng)]有抬頭,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,對不起,對不起。
我聽見許念在身后叫著我的名字,葉恩,你沒事吧?葉恩,你沒事嗎?真沒事???
(夢潔供稿)